读庄笔记(五):《外物》之神龟之死

翠微庄主
创建于01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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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:

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,曰:“予自宰路之渊,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,渔者余且得予。”
元君觉,使人占之,曰:“此神龟也。 ”
君曰:“渔者有余且乎?”
左右曰:“有。”
君曰:“令余且会朝 。”
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“渔何得?”
对曰:“且之网得白龟焉,箕圆五尺。”
君曰:“献若之龟。”
龟至,君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。心疑,卜之。曰:“杀龟以卜吉。”乃刳龟,七十二钻而无遗策。
仲尼曰:“神龟能见梦于元君,而不能避余且之网;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,不能避刳肠之患。如是则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虽有至知,万人谋之。鱼不畏网而畏鹈鹕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婴儿生,无硕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”

翻译:

宋元君半夜梦见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在侧门偷偷张望,说:“我来自宰路的深渊,我作为清江使者到河伯那儿去,被一个叫余且的渔夫捕获了。”

元君醒了,命人占卜此梦,说:“这是神龟啊。”

元君问:“有没有一个叫余且的渔夫?”

左右回答说:“有啊。”

元君说:“命令他上朝。”

第二天,余且上朝。元君说:“你捕到了什么?”

回答说:“我撒网捕到了一只白色的龟,像一个直径五尺的圆簸箕。”

元君说:“把你的白龟献上来。”

白龟送来后,元君几次想要杀掉,又几次想要放生,心里顾虑重重,于是请人占卜。占卜的说:“杀掉白龟吉利”。于是把白龟杀死,肠子掏空用来占卜,算了七十二卦都没有一点差错。

孔子说:“神龟能给宋元君托梦,却不能避开余且的渔网;它的聪明能够算计七十二件事没有差错,却不能逃脱被人刮肠的祸患。如此说明聪明人也会遭遇难事,即使神灵也做不到。就算有一个智商极高的人,也逃不过一万人的算计。鱼即使不害怕渔网也要害怕鹈鹕。只有抛弃小聪明才能获得大智慧,只有不分善恶才能真正做到善。婴儿生下来,不需要大师傅教就能学会说话,因为他和会说话的人待在一起啊。”

读后有感:

我们经常说,人算不如天算,智者千虑、必有一失,神龟的故事,正是讲了这个道理。神龟算得上神通广大、善于算计,却不能算出网罟之灾;能托梦给宋元君,却没想到也是自寻死路。
当然,庄子讲这个故事,用意绝不在此。
如果说神龟不该算计,不算计就不会死吗?即使没有宋元君,落在渔夫手里也是一死。总之,神龟不是被渔夫所杀,就是被宋君所害,都不是什么好结果。正如庄子所说“鱼不畏网而畏鹈鹕”,鱼儿即使逃脱渔网,还有鹈鹕等着它呢。“虽有至知,万人谋之。”一个聪明绝顶的人,也逃不出一万人的算计。

因此说,白龟的悲剧不在算不算计,而是生活在有渔夫、有宋元君的社会里,处处有罗网、有刀斧。这样的社会,便是今人所说的互害的社会。

在一个互害的社会,到处都是渔夫、都是宋元君,人人免不了遭遇鱼和神龟的命运。而渔夫和鱼、宋元君和神龟,又往往互为彼此,角色时时对换。

所以,庄子讨论的问题不是算计,而是如何面对这样的社会。

回答这个问题,应当追本溯源,谈谈互害社会的形成。

当人们的欲望膨胀,将追名逐利作为生存之本时,人与人之间便形成了利益关系和观念冲突,于是便开始互相伤害。

庄子说:“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”

所谓“去小知”,不是不去算计,而是降低物质的欲望,远离利益的纷争。“不争故莫能与之争”,这是老庄的大智慧。所谓“去善”不是放弃做人的底线,而是不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,不毁誉他人的善恶,无求认同和赞美,即不贪慕虚名。放下这两样,被算计伤害的风险自然降低。

庄子说,不要以为提倡提倡道德,喊几声口号,道德就会回归,社会就会变好。

“婴儿生,无硕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”小孩子生下来,不用老师教他说话,他便会说话,是因为周围的人都会说话。一个孩子生下来,如果他被爱包围,便会拥有真诚和温情。如果周围充满欺诈和仇恨,他又怎能不算计和害人。所以,美德自然天成,与教化无关。

当人与人之间互害的关系一旦形成,“算计”与“不算计”都解决不了生存的危机。
与其惶恐焦虑地算计,不如守住那份单纯,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也不惧”,即便遭遇些苦难,也坦然接受,至少落得神经松弛、自在快意。
庄子说,如果你能不整日为利害得失算计,就去做些无用的事情吧。

原文:

惠子谓庄子曰:“子言无用。”
庄子曰:“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广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,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,人尚有用乎?”
惠子曰:“无用。”
庄子曰:“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。”

翻译:

惠子对庄子说:“你说的那些没用。”

庄子说:“知道这些无用的,才能开始和你谈有用的。那土地并非不够广大,人用来站立的仅仅是两只脚的地方,但如果把人没有站立的地方挖到流出泉水的深度,站立的地方对人还有用吗?”

惠子说:“无用。”

庄子说:“如果这样,无用也是有用,这道理不就明了了吗?”

读后有感:

这段话足以反击当下盛行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。
当人类自我物化为赚钱的工具时,生命的意义也便不复存在。物质虽可以供养我们的身体,但正是那些无用的东西,如爱情、亲情、友谊、文学、艺术、哲学,滋养我们的灵魂,还有那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审美愉悦。
“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”森林山川对人类的好处,连神都无法替代。森林山川的好,正在于它的无用,带给我们的精神松弛、内心宁静和感官的愉悦。
庄子说,我们虽无法摆脱恶劣的生存环境,却可以选择存在的方式。
“人有能游,且得不游乎!人而不能游,且得游乎!”一个人如果想逍遥自在,哪有不能逍遥自在的!一个人不想逍遥自在,怎么可能逍遥自在!
当我们追求“有用”越多,便越深陷在利益纷争的尘网之中,焦虑、痛苦;当我们追求“无用”越多,脚下的土地便越宽广,身心越自由,眼中的世界越美好。
所以说,在物质的世界里,摆脱外物的束缚,才是通往逍遥的必经之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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