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的中国,正是进入历史大转折的时期。吴贻芳,作为著名的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,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作出了正确的抉择,并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伟大历史性时刻的参与者和见证者。
1949年的元旦,蒋介石发布了“新年文告”,其中隐含着自己引退、政府求和的意思,但只不过是寒蝉一鸣、空留其声罢了,连美国大使司徒雷登也看出了蒋介石仍在推卸责任,中共并不会妥协的。果然,毛泽东通过新华社发表的新年献词——《将革命进行到底》,响亮地提出了“打过长江去,解放全中国"的口号。随着辽沈、平津、淮海战役的决定性胜利,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胜利势如破竹,分崩离析的国民党政权已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,朝野上下,人心惶惶,一片乱象。清凉山下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(以下依习惯沿用旧称“金女大”),美丽依旧。这处建于1921年的宫殿式建筑群落,飞檐斗拱,曲径回廊,间以池沼林木,绿地草坪,被称为“东方最美丽的校园"。自1928年起,吴贻芳执掌校务已经20多年,路蓝缕,艰辛备尝,包括全面抗战时期的内迁,保持了弦歌不辍,这是她最为欣慰的。但在战火笼罩下,校园也已无法平静。和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,吴贻芳对局势的急遽变化缺乏心理准备,但国民党的败象,是早有端倪的。担任金女大校长以后,吴贻芳开始走上政治舞台,全面抗战开始以后,她成为国共合作时期民意机构——国民参政会的主席团主席,频频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,从中了解的国民党内的派系斗争、相互倾轧、消极腐败,让她这位无党无派的大学校长颇为吃惊。在参政会上,陈嘉庚等人常常慷慨陈词、仗义执言,陈甚至公开表示:中国的希望在延安。尤其是被称为"大炮"的傅斯年对孔祥熙、宋子文家族的猛烈抨击,有理有据,竟然造成了两任行政院长的下台。在美国留学多年,又是一直在所谓“象牙塔”生活的吴贻芳,一开始听到这些贪污腐败的事例,真有些瞠目结舌,听得多了,也促使她思考,这些被抨击甚至被弹劾的官员,都同蒋介石宋美龄他们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啊!抗战胜利以后,国民党政府的一些官员到沦陷区接收时,把接收变成“劫收”,大发胜利财,他们的所作所为尽失民心,连许多一直拥护当局的知识界人士也开始灰心丧气。吴贻芳在当时颇受欢迎的政论杂志《观察》上,看到被称为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储安平宣称,国民党政权正在丧失其原来的支持者:"现政权的支持层原是城市市民,包括公务人员、知识分子、工商界人士。现在这批人,没有人对南京政权有好感。”胡适是她的老朋友了,从参加庐山座谈会到哈佛大学成立300周年纪念活动,一直到参加联合国制宪大会,他们都是共同参与,但就是这样一位对蒋介石一直抱有希望的人,也是心灰意冷,牢骚不断。而被称为国民党“文胆”的陈布雷的自杀,给了她心灵重重一击,她印象中的陈布雷是一位清廉自守的文人,如果不是对时局前途绝望,怎么会弃世而去?
作为中国基督教的领袖人物,又是著名的大学校长,她也曾经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,寄望于国共双方能够和平共处,不再兵戎相见,让百姓得以修生养息。就是在这个过程中,她见证了美国朝野包括基督教界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从充满希望,到渐次失望直至抛弃的过程。美国一直坚持扶蒋反共、助蒋内战的政策,但随着国民党的溃败,转而又支持所谓“划江而治”,并寻找一些政治力量和代言人,希望以温和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利益。1945年年底,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将军来华“调停”国共内战,国共两党均表示愿意和他合作,吴贻芳也认为这是一次难得又重要的机会,希望美国能够不偏不倚地进行“调停”。吴贻芳作为“中华基督教全国协进会执行委员会”会长,和副会长崔宪祥、梁小初一起,去拜见了马歇尔。马歇尔是个声望卓著的将军,平时低调寡言,他对吴贻芳一行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,耐心听完了他们的陈述,对他们希望和平解决国共内战的想法表示了赞赏,同时,他在交谈中也流露出了无力感。果然,1946年底,马歇尔宣告“调停”失败,回了美国。接着,上海的几位教会领袖委托吴贻芳联系,他们想见见蒋介石或者宋美龄,向他们呼吁和平。大家知道,吴贻芳和蒋介石、宋美龄有着很好的私人关系,而且这种关系延续了许多年。吴贻芳将信息传递后并不见回音,等到宋美龄答应见面时,已是蒋介石颁布“裁乱令”以后。此时此刻,大家都有些尴尬,连作为此行主讲人的孙恩三牧师也只是空话敷衍。出门以后,大家知道和平无望,情绪消沉。吴贻芳他们何尝不知道,在历史的紧要关头,何去何从,又怎么会因为他们的劝喻而改变呢?他们只是宣喻了自己的态度,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吧。
直到淮海战役前夕,美国基督教长老会驻南京的代表密尔士一次来看她,他对吴贻芳说,现在看来,蒋介石很难维持下去,应当劝他隐退,请副总统李宗仁出来执政。密尔士的意思非常明白,就是希望吴贻芳去当说客,但吴贻芳知道,自己根本不可能担此重任,她说:又有什么人能够说得动蒋先生呢?见她这么说,密尔士也不好多说什么,说了些闲话,就走了。
密尔士一走,吴哈芳忽然想到,这样的想法,应该是司徒雷登的,这也代表了美国政府对蒋介石的失望,可是,别说劝说,现在就是传递这样的信息,她也是力不能任啊!吴贻芳与司徒雷登交情颇深,在他担任金陵神学院院长和燕京大学校长时,他们接触更多。但和当时许多知名的知识分子一样,吴贻芳也不认为司徒雷登是一个好的外交家,他的书呆子气,使他在担任美国驻华大使时左支右绌,常常露出狼狈之相,吴贻芳因此也对他多了一点理解。1948年,司徒雷登发表希望国共结束内战的声明,被认为是偏袒了蒋介石当局,南京各大学的学生会准备联名抗议,金女大学生会的职员将抗议信送给校长过目。吴贻芳觉得用词太过偏激,便建议金女大学生会另起一稿,单独发表。第二天见报的联名抗议信,金女大学生会“缺席”了,单独发表也是不了了之。
战火如炽,随着平津被解放军围困,国民政府开始了“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急救计划”,其中包括"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;政治关系必离者;中央研究院院士;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"。正是在南京方面的反复催促下,胡适、陈寅恪、梅贻琦等先后“撤退”到了南京,这在全国学界引起强烈反响,何去何从?成为许多人极为痛苦却又无法回避的紧迫问题。
早在1948年底召开的金女大校董会上,就有人提出,应该考虑将学校迁往台湾。其时,蒋介石退居台湾的用心已经显露,他极为信任的陈诚被派往台湾主持政务,而且不久陈诚就开始招兵买马。迁校是件大事,吴贻芳当然不会贸然行事,她也知道,包括北大、清华,也一直有迁校之议,但最后都是空谈而已,而且金女大还是教会大学。教会大学是历史的产物,它自从建立在中国的土地上后,成为中西文化交融的象征,但也因为它的外来属性和宗教特点,为它蒙上了神秘的色彩,带来许多解读。北伐战争胜利以后,随着教育权的被收回,金女大在注册中,校董会要求保留基督教宣教的坚持被否定,吴贻芳因势利导对办学宗旨进行了新的阐述,爱国和为国家培养人才成为主要目标——这和金女大的校训“厚生”是一致的。金女大在教会大学中,论其规模是小的,但它以高质量和富有特色的办学成果享誉中外,成为一所知名大学,吴贻芳以其出色的治校才能和先进的教育理念,成为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大学校长。现在,她断断不会去带头迁校的。
在历史的紧要关头,她拒绝了迁校提议,但今后学校怎么办?这是她忧虑烦心的事情。她因此开始研究起中共的政策,当时国统区的知识界,基于对前途的担忧,对中共的政策忽然有了兴趣,毛泽东1941年发表的被列为禁书的《新民主主义论》在暗暗流传,吴贻芳细细琢磨,对“新民主主义""联合政府"等名词似懂非懂,但她明白中共还是要发展文化教育事业的,这让她感到宽慰,但心中仍是隐隐的担心。
1949年1月,华东地区的6所教会大学在上海开会,讨论如何应对汹涌而至的时局变化。最后会议通过三条原则,即坚守宗教信仰自由:学校的行政人事由学校自理:课程和研究由学校自己规定。在时代变革的前夜,教会大学校长们的保全之策,是把教会大学作为一个“独立王国”附丽在宗教之上,希冀在社会动荡中继续延续和生存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吴贻芳曾经说过,在人民解放军即将横渡长江,蒋介石政权行将覆灭之际,我们还在梦想依赖美国教会,继续自己的教育梦想,真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。
19 49年1月21日,蒋介石在李宗仁、白崇禧、阎锡山等派系的联合打压下,又廹于美国的压力只得“引退”,宜布由副总统李宗仁代理总统。在此前后,国民党当局开始南迁广州,此时“和谈”又成为热点,一些民主人士和知名人士成为争取的对象。坚持将美国大使馆留在南京的司徒雷登,也几次约见吴贻芳,他也明白,吴贻芳虽然主张和平,但这时候她不会再来斡旋,他倒是希望如果国共和谈成功,能够实现“划江而治”,吴贻芳作为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人物,是有着特殊作用的。
吴贻芳知道司徒雷登的用意,这时候她更不愿去当一个无趣的说客。吴贻芳并不知道的是,司徒雷登几次约见她的消息,也被中共密切关注着,她知道在学校有着思想左倾的教授,像陈中凡、刘开荣等,也有不少激进的学生,但她并不知道,在她的周围,有着中共的地下党员和组织,也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。这些地下党员大都是学生,她们没有办法直接去做校长的工作,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通过与她“亲如父子,情同父女”的姨夫陈叔通来影响她。陈叔通是一位很有声望的爱国民主人士,他同中国共产党早有联系。吴贻芳去了上海,她告诉姨夫,现在学校已是人心浮动,有些外籍老师还有一些中国老师走了,有的学生也以种种理由不来上课了。政府的"抢救学人"行动虽然偃旗息鼓,但一批批学界精英还在出走,世界末日般的情绪,在一些人中弥漫。她说,学校不迁,她当然不会走。她还表示对于司徒雷登期望于她的,她实在不愿也无心于此。她的想法,得到了陈叔通的肯定和支持。陈叔通说,国民党大势已去,早已不得人心,留在大陆是对的。他认为,共产党人很是希望知识界人士留下来,中共办教育肯定需要人才,像吴贻芳这样广有声望的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。
陈叔通的点拨教诲,帮助吴贻芳下定了最后的决心。吴贻芳这一代知识分子,大都抱有教育救国的宏愿,如吴贻芳这样经历了欧风西雨的洗礼,深知一国之教育,对民族振兴之重要,所以,人生所系,希望所在,精神之寄托和安慰,都在教育之上。她相信姨夫的话,也相信自己的判断,她要与学校同在,与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同在。
3月8日,行政院长孙科辞职,由何应钦继任。摇摇欲坠中的组阁,确是勉为其难,在确定教育部长人选时,张治中提议由吴贻芳担任。张治中当时还担任国共和谈的国民党代表,他女儿张素我曾经是金女大学生,他知道吴贻芳不仅有才干和品德出众,还有不依不傍的处世处事态度,无疑是一股难得的清流,在乱世之时,能为各方接受。
张治中陪同何应钦一起来到金女大。穿过长长的林荫大道,他们来到100号楼,主宾坐下,张治中先讲明来意,吴贻芳静静地听完,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回答了:谢谢你们的好意,但我离不开金女大啊!
这样的话,1946年她就对宋美龄讲过。那一年2月,她刚刚从美国回来,经过重庆去看望宋美龄时,宋美龄提到,刚被日军释放不久回到燕京大学的司徒雷登提议她当教育部长,她当时婉拒的理由就是自己离不开金女大。更何况,她也知道,李宗仁的所谓代总统,不过是徒有虚名,处处受制,根本无法视事,蒋介石仍然大权在握,隔空指挥,她这时候,断断不会去趟浑水的。果然,何应钦的政府也是短命的,到了1949年的5月,何应钦也就辞职了。
吴贻芳了解到,济南和北平解放以后,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等教会大学还继续在办,她想以此来安抚人心。让吴贻芳最为担心的是学校和学生,早在两年前,如火如荼的学生民主运动让一直平静的校园暗潮涌动,在"争民主、争自由,反饥饿"运动中,人们看到了从所谓"象牙塔"里冲出来的金女大学生。吴贻芳曾经坚决不让军警进入学校,客观上也保护了地下党员和进步学生,同时,她也不希望学生走出校园走上街头,但她也感到,自己说出来的理由是苍白的,她无力说服学生。1949年4月1日,由张治中率领的参加国共和谈的国民党谈判代表离开南京北上,南京大专院校的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,表达对和平的愿望,吴贻芳事先得知当局会镇压的消息,她力劝学生不要参加,学生们坚持要去,游行果然遭到镇压。第二天一早,她带着鲜花去了鼓楼医院,看望受伤的学生,虽然其中并没有金女大的学生。
这时候,蒋介石、宋美龄夫妇没有忘记她这位老朋友。4月22日,国民党当局已经决定弃守南京,部署退却。宋美龄在溪口通过军用电台接通了她的电话,这次没有客套,没有寒暄,宋美龄直接提出要她离开南京去往南方。此时正是国民党仓皇辞庙之际,远在外地的宋美龄还记得她,让她深为感动,但她还是客气地谢绝了。当天下午,又有军人送来机票,此时的一张机票,并不是黄金可以换来的,吴贻芳虽然留意已决,但她也不忍心拂了宋美龄的面子,她在内室耽了好久才出来。机票留下了,她人也留下了,她“静静而又不安地迎接着光明的到来”。
也就在这天下午,一张由“国大代表”、国民党退役军官马青苑及金陵女大校长吴贻芳任正副主任的“治安维持会”的告示,开始出现在街头,一些维持治安的行动开始了。这件事情的主其事者是“国大代表”马青苑,他找到吴贻芳,希望一起出面维持社会治安,迎接解放军入城,吴贻芳当然希望能够和平过渡,她同意了。马青苑还通过电台与中共取得了联系,并接受了美国记者托平的采访,以安抚人心。
4月23日那天的南京是极不寻常的。第一个报道南京解放的美联社记者托平回忆,“天刚破晓就被南京北面的炮声和爆炸声惊醒了"。这一天,南京唯一一份仍在出版发行的报纸是基督教的《义士报》,报纸上载满了欢迎共产党的文章。
4月24日,毛泽东在为新华社写的消息《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宣告灭亡》中说:“在国民党军已离开南京,人民解放军尚未入城的时间,南京人民已于昨日组织治安维持委员会,并于昨日下午六时发电至毛泽东主席,欢迎人民解放军。该电称,毛主席勋鉴:南京守军于二十三日撤退。南京人民为安全计,联合发起各界组织治安维持委员会,推青苑为主任委员,贻芳为副主任委员,及委员十三人。地方尚称安定。恳请电饬京陵外围野战军,对南京予以和平接收,以慰民望。何时入城,并请电示,以便欢迎。南京治安维持委员会主任委员马青苑,副主任委员吴贻芳及委员等同叩梗酉。”
司徒雷登在回忆录中写道,“他们(解放军)纪律严明、士气高昂,和国民党军队冷漠的表情和混乱的指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"。解放军入城以后,学校的教育秩序仍然正常,这正是吴贻芳所期望的。
5月16日,中共南京市委、军管会、市人民政府邀请文化、教育、科技界的知名人士举行座谈,刘伯承、宋任穷到会与大家见面并听取意见。吴贻芳在发言中,表达了对南京解放的欢欣和对解放军的谢意,她表示,“金女大愿在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下,为人民服务,在中共领导下,继续为社会培养人才”。后来,刘伯承、陈毅拜访了她,鼓励她继续把学校办好。
这一年的9月21日,吴贻芳作为特邀代表,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。10月1日,她参加了开国大典,见证了一个历史新纪元的开始。